□ 易守云
我眼中的石泉美食,是一碗深藏岁月与温情的辣子鸡。
或许有人会疑惑,为何偏用“碗”这个字?这并非笔误,而是我与外婆之间独有的默契,是一段氤氲着烟火气与亲情的记忆密码。
对于童年的我而言,最盛大的节日,莫过于获准前往石磨村的外婆家度过假期。那条朝东沿河而上的蜿蜒小路,每一步都踩满了期盼。最险处是河心的“跳石”,总有小舅舅蹲下身,将我稳稳背过河。他的背影,和外公中气十足的叮咛,是归途中最安心的路标。
还未进院,呼喊声便先抵达。紧接着,院子里总会适时地上演一场“鸡飞狗跳”——总有一只大公鸡“犯下大错”,或啄了谷种,或打翻了盐罐,给了外婆一个不得不将它烹制的、足以向邻里交代的“正当理由”。外婆用她全部的智慧与慈爱,既想倾其所有款待她最疼爱的“乖幺幺”,又要小心翼翼地护住我的名声与这个家的体面,不让“馋嘴”或“不会过日子”的闲话落下。
夜的帷幕下,土灶铁锅便成了温暖的宇宙中心。难以言喻的浓香从锅盖边缘喷薄而出,弥漫了整个童年,并在此后四十年里,始终盘踞在我味觉记忆的最深处。那份独属于我的宠爱,总是盛在一只碗里——一只必定装着鸡腿、鸡冠和鸡胗的碗。即便我已睡熟,外婆也会轻轻将我唤醒,在床榻边,将那份专属的疼爱一口口塞进我的肚子里。
余下的鸡肉,则被外婆投入一整个世界的干货:芋头母子、黄豆、萝卜茧子……在残火的深情慢煨中,交融出供给整个家庭清早劳作的丰盛能量。当邻居闻香问起,外婆那套关于“闯祸公鸡”的说辞早已炉火纯青。
时光不语,却回答了所有问题。昔日河道旁的跳石,早已被可通汽车的便民桥取代;外婆的大土屋和花椒树,也变作敞亮的三层小楼的大理石院子。舅舅家依然养鸡,却不再为换钱,只为想吃时便能吃得惬意。表弟甚至会觉得自家炖鸡不够美味,要驱车送去农家乐加工。那位厚道的老板,懂吃,更懂情。他执意用柴火土灶复刻这道菜的魂。“柴火灶的火比较均匀,才能炒得出这个鸡的香味。”他如是说。
我看着鸡肉在热油中变得金黄,看香料与酒碰撞出醉人的交响,看啤酒与清水将它温柔炖煮。当石泉的干土豆片与红薯粉条吸饱了浓汤,一锅金黄赤酱、热气奔腾的辣子鸡终于出锅。那一刻,时光恍惚。我仿佛又看见那个被外婆轻轻唤醒的夜晚,看见她端到床边、递给我的那一碗独一无二的鸡肉。
我那可亲可爱可敬的外婆呀,已离开十八年了。这碗辣子鸡,也从当年灶台上那份小心翼翼的偏爱,变成了如今餐桌上一种随心所欲的享受。它早已不只是一道菜。它是外婆藏在碗里的深情,是石磨村邻里间的温暖默契,是游子心中关于故乡最滚烫的印记。这碗辣子鸡,炖煮的是回不去的旧时光,盛满的却是日益醇厚的家乡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