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陈绪伟
安康的冬天，来时从不张扬。它既没有北国泼墨似的凛冽，也不似南方那般羞怯的寒意。在这秦巴之交的腹地，它更像一轴徐徐展开的淡墨工笔——风是笔锋藏骨，水是画意留白，而那城乡人间的烟火，便是点缀其间的暖色。冬天的到来，在安康，是一场静默而丰盈的邀约。
风是第一位访客，却不带丝毫吝啬。它从秦岭南麓的褶皱间穿过，携着季节的清冽，拂过山梁沟壑，跨过溪流江河，抵达城镇楼群与院落，轻叩人家的门楣窗棂。这风历经秦巴群山的折转、汉江水系的缭绕，早已褪去了最初的暴烈，只积存几分书生意气般的执拗，一丝丝、一缕缕，梳理你的发梢眉睫，钻进衣领袖口，像在俏皮地与你耳语冬日的秘密。
安康冬日的风，很给晴日阳光面子，于是便显得温顺柔软。正因如此，安康人有迎着太阳晒背的习惯——背晒热了，一身都暖和。可一旦有物遮阳，或是逢上阴天，风便肆意起来。那风寒似千百根冰针，扎在脸上，进而穿透厚衣棉裤，刺进前胸、胳膊与大腿，窜入温热的血脉与敏感的神经，让人真切地感到一种刺疼的寒意。这般暖阳与寒意的交织，恰是安康最早的冬之序曲。
草木生于安康，在冬天便成了有性格的叙事者。谁说冬日消瘦，秃山枯枝，万籁俱寂？你看那安康的市树香樟，无论是街边路旁、河岸公园，还是小区院落、绿化园林，在它主导的冬日里，依旧撑着油绿的伞盖，繁茂的叶片泛着沉静的碧光，仿佛比夏日更显蓬勃。故而民间有“春夏换叶秋冬青”的俗谚。而这里的山梁沟坡、城乡院落，处处可见人们喜爱的桂花、黄杨、松柏、白蜡……皆是一副“迎冬犹碧，容颜如春”的模样。
至于落叶的树木，在安康却总是耐着性子飘零。文化公园里，一排排银杏叶黄绿参差，恋恋地悬在枝头，摇摇晃晃不肯落下，风来才偶尔旋下几片，还依依地打着转儿。几株合围的枫树，面对寒风涨红了脸，像一团团小小的火焰兀自抗争，而后才不得已簌簌落下几片紫斑叶子。河岸的乌桕别有风致，叶子落尽后，满树的白籽星星点点，宛如缀在枝头的碎玉。最动人的，要数江水边那一绺绺老柳，枯黄的枝条垂向水面，风过时轻轻摇曳，虽不似春日的婀娜，却另有一种瘦硬的风骨。而河边的兰草，则是冬日的忠仆，任霜雪侵身，依旧捧出一片青翠。
汉江水渐渐放慢了脚步。流经安康的江水，从夏日的激越，经过秋日的微澜，到了冬天便温顺得慢条斯理。远远望去，像一条飘逸在秦巴山间的绸带，沉静中泛着灵动的碧色。座座大桥跨江而过，连接江南江北，桥墩前后拖出一长缕沙渚，宛如船舶稳稳托起桥身。岸边的芦苇已是一片枯白，羽毛似的苇穗在风中轻颤，偶尔有鸟雀掠过，惊起几缕飞絮。“扑通、扑通——”有人跃入水中——安康人有冬泳的习惯。几只白鹭从他们头顶翩然掠过。停靠江边的游船与系在渡口的几叶小舟，随着水波轻轻晃动，船桨上薄薄的霜，在晨光里闪着细碎的亮。
若是晴日，清晨总会有雾。江面笼着轻纱，对岸的山影、楼宇浮现于纱雾之上，俨然一幅淡淡的汉江水墨图。
冬天的雪落安康总是稍晚，且来得格外温柔。陕南的雪不仅迟，也往往轻巧，总爱在夜深人静时悄悄铺展。清晨推窗，眼前世界已悄然换了素装。城南的张岭梁、城北的香溪洞山都丰腴了一圈，楼房屋顶戴上白帽，小区院里的晾衣绳也成了毛茸茸的银线。孩子们最是欢喜，最先冲进雪地，捏雪球、堆雪人、打雪仗，笑声震得树梢的雪簌簌落下。大人们也含笑出门赏雪，心想这雪不仅洁净了天地，也仿佛涤荡了人心。安康的雪是不用扫的——本来就不厚。雪是冬天的面容，留下便是丰年的兆头。
安康冬天的街市，别有一番韵味。初冬罢园的小辣椒，在市场上最为抢手，那是换装入坛、制作酸辣椒的主要菜蔬，往往一坛便管上一年的酸香。此时新板栗、新核桃、新干的蘑菇、新做的粉条、手工苕麻糖等土特产纷纷上市，叫卖声里满是热闹。安康人爱吃炒酸菜，菜料多用萝卜缨，而更受欢迎的则是板青菜炒的酸菜，脆嫩中透着清香。越是寒冷，安康的蒸面、酸菜面越叫人嘴馋。尤其那卖烤红薯的，炉火正旺，掰开金黄的内瓤，热气伴着甜香直往鼻子里钻。临近年关，炒货铺子门前热气腾腾，新炒的花生、瓜子、栗子散发着温暖的焦香。街市中的肉类摊点特别火热，缘由家家户户灌香肠、熏腊肉等最为紧要。再看街旁、楼前、房檐、行道树上，红灯笼渐渐挂起，彩灯、射灯、霓虹灯带一一亮起，这些都是安康为年节备下的念想。
令人惊喜的是，冬天安康仍有花信。富硒茶乡的安康，漫山遍岭的茶园里，白的、红的、黄的茶花开得正艳。沟边水畔的水仙，碧叶衬着白瓣黄蕊，像个素净的闺秀。一坡坡的枇杷园，满树花苞累累，悄然绽瓣。河堤公园的黄梅，安澜楼下的红梅，香溪洞景区的蜡梅最是倔强，不等雪融便吐出花苞，疏密有致地开在枝头，香气清冽袭人。若是去乡村山野，偶尔能在背风处发现几朵野茶花，红艳艳地开在枯草丛中，像冬天里不肯熄灭的火种。
萧瑟天地间藏着生机，这便是安康的冬季。安康的冬天一样素净而严苛，可内里却蕴藏着无限的柔情与静默的丰盛。它让人感知并领悟：最美好的光景，从来不在远方，而就在这风霜雨雪的真实里，在生活忙碌的温情中，在万物于沉寂里积蓄力量、静待春暖花开的期盼中。
恰如诗人《冬韵安康》所写：“汉水裁绸绣碧纱，秦巴抱雪煮烟霞。千竿腊味垂院角，一街灯火暖窗花。柳枝风骨嬉江粼，樟云叠翠护人家。围炉漫话丰年事，笑指梅梢已著芽。”
安康的冬天，是一场不动声色的季节盛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