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吴应勇
人生一世,草木一生。秀木立于天地,野草蔓于荒野,每片新叶的舒展,每株小草的拔节,皆是世间的生命,万物的兴盛荣枯,都值得记载。
写古树的散文很多,但整部写古树的散文集却少见,杜文涛先生的《山有木兮》正是这样一部作品:它以古树名木为切入点,采用52篇系列散文的扇屏式架构,形成了一个展示故乡社会人文风情、岁月沉淀、历史文化和生存伦理的复杂镜像结构,为读者呈现出一个丰富多彩、立体多元的乡村世界,让读者在感受古树魅力的同时,也能深入了解乡村的历史变迁和社会生活的巨大变化。它是一部生态文学的散文集,也是一部对故乡对生命对社会对历史文化的深度探寻之书。
古树的千姿百态
《山有木兮》以作者看树时间为序,分为蚕月条柳、方觉夏深、木叶青黄、冬至阳生四辑,春夏秋冬,一季一辑。
春季是一年的开始,也是“蚕月条柳”的季节。作者以细腻的笔触为我们勾勒出一幅幅古树的生动肖像。《河边古柳断笺》中的古柳“树干粗大,像柱石耸立,旺盛,蓬勃,铺张,壮美,离地一层屋高后两两分枝,再八方散发,覆遮了堤道,伸延向了河面,枝梢摩挲上了跨河的三层廊桥翘角。”从树干到树根,从枝条到周遭,作者通过这些细致入微地描写,让我们不仅看到了古柳的外在形态,更感受到一种历史厚重感和生命的力量。《八百年的麻柳树》“树身青铜般铸就,瘤凸显,皮裂凹纵,枝柯扭结,泛着青灰色的亚光。”不同的姿态,不同的皮色,不同的瘤疤,不仅展现了古树在生长过程中所经历的风雨洗礼,更体现了生命的顽强与不屈。这些对古树形态、颜色、树干、伤痕的描写,让读者仿佛置身于一个古树林立的世界,或沉郁厚重、或轻盈空灵、或质朴舒缓、或昂扬向上,让读者在感知形态的同时,体会到文本的情感与思想深度,展示出这些古老生命的独特魅力。
古树周边的烟火人间
古树不仅是自然奇观,更是地域文化与风土人情的见证者。作者巧妙地把古树与村落、民俗、民歌、建筑融为一体,描摹出一幅幅烟火缭绕的乡村画卷。
《双松迎客》的古树下,不仅有仙女与英俊猎人的爱情故事,还有古老盐道悲酸的背二歌:“打杵二尺八,上坡下坡离不得它,过沟过水探深浅,亲亲的儿子不如它。”“有女莫嫁盐背子哥,老死得少来累死得多。”“背二哥,奴的人,十冬腊月穿一层。心想给你脱一件,我脱一件你穿两层。”
《药树在弯道一侧》,不仅听到了田姑治病的故事,还听到了悠扬的陕南民歌:《教堂遗留的桂花树》,知道了岚皋最早的天主教堂,后改为党校,又改建成幼儿园,高大的桂花树,见证了这一段几乎被遗忘的历史。这些传说故事和独特风情,承载着当地百姓对美好生活的向往,也体现了他们对自然的敬畏之情。而流传的陕南民歌,歌词中讲述着祖先的故事、生活的艰辛与甜蜜,每一个音符都饱含着对这片土地的热爱。不仅是一种艺术形式,更是当地人民情感的寄托和文化传承的重要方式。它与古树相互映衬,共同构成了一幅充满诗意的乡村图景。
作者还对古树周边的建筑进行了细致入微地描写。《四郎庙前青冈树》“青冈树不远处立着座飞檐翘角的古庙,白雪遮掩了庙宇的屋面,但亭脊顶珠、斗拱青砖仍透出时光深处的古韵古味。庙建在两条并行溪流中间的脊梁上,溪流上面各建着座半圆拱单孔石桥,庙为四郎庙,溪为大毛家沟、小毛家沟。”《那人那宅那树》中,“走进幽深动人的村子深处,一大片旧式的房院铺展在我们前。院舍遍布着翅角的马头墙,镂空花脊,飞檐斗拱,雕梁画栋,灰砖黑瓦白墙,彩绘成色鲜亮。古宅里有江西传统的天井套天井,有浙江民居的精致木雕,有关中平原的拙朴石雕。”这些古老的建筑与古树融为一体,形成了独特的乡村风貌,见证了岁月的变迁和时代的更迭。
古树下的冷暖故事
每一棵古树的背后,都可能隐藏着无数个家庭的故事。在《山有木兮》中,作者在古树下聆听主人讲述了他们的迁徙历程、家族兴衰以及日常生活中的点点滴滴,让我们感受到了生命的坚韧与脆弱,以及人性的温暖与复杂。
《漆朳有片银杏林》中,丁姓和陈姓普通人家,几经迁徙定居于此,老人在家务农照看孩子,年轻人在外打工闯荡,老人和银杏树互相陪伴,道出很多农家的生活日常。《浪河口看朴树》的邱家,原是本县民主坝的人,爷爷背盐经常路过此地,最后在此安家,现在女儿在西安上大学,儿子在县城上高中,都是一些家长里短的故事,读起来却是特别亲切。《八百年的麻柳树》中,树下主人姓覃,周边几户都为同族,人称覃家院子。说祖先是乾隆年间从湖北孝感迁徙到此的,原有一个天井样式的老房子,后来家族人多了便分家四住,老房子也年久失修而垮塌了。房子没了,但覃家院子名字却留下来,这茶炭沟一沟两岸没人不知晓的。
《太平寨下多古树》,随坡就坎,东列西陈,随性惬意。院里五六户人家皆姓张,同出一脉,嘉庆元年从湖南长沙府安化县迁徙至此。静心默想,嘉庆元年至今220多年了,还有一本线装《张氏家乘》为证。几百年来,他们在这里繁衍生息,经历了无数的风雨。老人说,他们来到这树下安家,把树当家人一样照看,舍不得卖,也舍不得砍树的枝条当柴烧,隔三岔五还进林子里砍灌伐刺,害怕荒了树。这些迁徙的历史,不仅是张姓人家的家族记忆,更是无数中国百姓在历史长河中为了生存和繁衍而不断迁徙的缩影。
《泉边两棵高高的树》中,作者回忆了自己在古树下度过的快乐童年时光。“学校旁边有眼大大的泉,泉边长着两棵高高的树。树上常有鸟儿叫,瞅鸟时,脸便得仰起来。明亮鲜洁的阳光有些晃限,粗枝密叶掩遮着鸟形,待看清鸟了,揉着眼睛,背着书包,便往学校走。书包有些大,母亲到供销社买的布回来手缝的。课本有两本,一本《语文》,一本《算术》。大的书包斜挎在身上,跑一步,书包便在屁股蛋上拍打一下。”这些平凡而又温馨的生活片段,让我们感受到了童年的温暖和快乐时光,也让我们对作者的生活有了更深刻的理解。
作者也没有回避树下主人生活中的困惑与挫折。在《乱石沟边树成林》中,老顾见我身挎相机,手写笔记,望着我说:“家里有个为难事,我家孩子去年考上了西安一所大学,读了半年,这学期不去了,闹着要出去打工。看样子你是个文化人,知道的事多,能不能请你帮忙劝劝他,我们农村人考个大学生实在有些不容易。”这些故事让我们深刻体会到社会发展过程中,每一代人的不同认知,让人更真切地感受到平常百姓的真实生活,文字中充满地气。
大树的历史风云
古树不仅是自然的守护者,更是历史的见证者。在《山有木兮》中,作者通过对大树周边发生的历史事件和名人故事的描写,为我们展现了一幅幅悠远的历史画卷,让我们感受到了历史的厚重与沧桑。
《葵花寨下的红豆杉》《桂山寨上红豆群》,两群不同的古树,都将根系扎进了清末齐二起义的硝烟中。当年,白莲教起义军在这里聚集,他们高举义旗,反抗清朝的统治。然而,由于种种原因,起义最终失败了。在红豆杉的浓荫里,藏着农民军与清军厮杀的呐喊;红豆群的红果间,凝结着起义者宁死不屈的血气。当读者凝视这些历经劫难仍苍劲挺拔的古树,便能触摸到那段历史最真实的脉搏。通过这些历史事件的描写,让我们看到了古树在历史进程中的独特地位,它们是历史的活化石,承载着过去的记忆和情感。
《金珠店的老药树》,则见证了一个普通人的奋斗与挣扎。农民张三旺从普通农民到当地大户的逆袭,在老药树的浓荫下徐徐展开:他或许曾在树下盘算生计,或许在与对手的官司纠葛中,对着树干倾诉愤懑。这株老药树,不像红豆杉那样浸染着英雄气概,却充满了烟火气。它的年轮里,刻着乡土社会的生存智慧与人际博弈,也映照着一个普通人在时代浪潮中对命运的抗争。作者通过老药树的“注视”,让张三旺的故事超越了个人悲欢,成为乡土中国转型期的一个生动注脚。
《隋朝走来的银杏树》则多了几分书卷气。这株穿越千年的古树,与画家甘棠的出生地相连。作者没有直接铺陈甘棠的生平,而是以银杏树为线索,讲述少年甘棠曾在树下以枝条在地上临摹作画,后成为有名的画家。古树的沉静与艺术的灵动相互滋养,让这段历史少了几分沉重,多了几分温润,更像是一个励志的故事,一棵小苗成长为参天大树,一个山乡的穷小孩成长为一个有名的画家。在这里,树不仅是历史的见证者,更成了文化传承的精神图腾。
《漳河坪读树》中的古树,将目光投向了新中国成立前的乱世。陈可庄组织民团抗击土匪的事迹,在苍茫的树影间变得立体:造枪铸炮的车间人们挥汗如雨,抗击土匪的呐喊定是惊退了栖鸟,残存的屋脊还呈现着土匪的罪证。在这些古树的记忆里,没有惊天动地的伟业,却有着最朴素的家国情怀——当乱世来临,普通人如何用勇气守护家园。作者让古树成为民团抗匪故事的沉默听众,那些操枪弄炮的声响虽已消散,却在树干的纹理中留下了永恒的震颤。
通读全书,最动人的莫过于作者对“树”与“人”关系的深刻洞察。这些古树之所以动人,并非因树本身的古老,而是因为它们承载着人的情感与记忆。祖先艰辛创业,后世耕读传家,人树和睦相处,齐二妇人的刚烈、张三旺的坚韧、甘棠的才情、陈可庄的担当,都通过树的存在获得了更长久的生命力。正如书中所言,古树是“会说话的历史”,它们不喧嚣、不辩解,只是静静矗立,却让每一个走近的人,都能在树影里读懂光阴的重量。
《山有木兮》的魅力,正在于它让历史从故纸堆中走出,在古树的枝叶间获得了温度。当我们跟随作者的笔触,在红豆杉下感受英雄气,在老药树前体会烟火味,在银杏林中触摸文人心,便会明白:所谓历史,从来不是遥远的故事,而是存活在大地与草木间的生命记忆。这或许正是杜文涛书写的深意——守护古树,便是守护我们与过去对话的通道;读懂古树,便能读懂我们自己的来处。它不仅是一部对古树的赞歌,更是一部对生命、对历史、对社会、对文化的深刻思考之作。
古树是大地写就的编年史,每一棵都见证漫长历史,也藏着无数秘密。杜文涛以散文为钥匙,叩开古树的记忆之门:红豆杉、老药树、银杏、青冈、楠树……不再是沉默植物,而成为串联乡村发展的历史坐标。阅读《山有木兮》,我们在喧嚣的现代生活里找到一片宁静的精神家园,感受到自然力量与文化魅力;守护古树,便是守护我们与过去对话的通道;读懂古树,便能读懂我们自己的来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