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陈力
麦地早已不是单纯的农作场所了,在中国当代文学的意象长廊里早已被置换,但不管是“含着泪水,拥抱黄昏”式的海子式大合唱,还是被无数离乡者当作远离故土后回首的地方的一缕袅袅炊烟,其在当代中国的形象早已超出了农业本体。
裴亚莉散文集《穿越麦地》就是一次次走向这片金色麦地,也是用“乡村女儿”的身份,打捞记忆里的那些故土与生活,寻找到记忆深处沉淀已久的片段来诗意重构当下与未来的样子;既是个体记忆上的追索沉思,更是时代记忆与集体记忆的反映。
这部文集的姿态是“回归”,不是像一个局外人一样远距离打量大地上的村庄,而是回到“女儿”的身份上来一次次“返乡”找寻自己的情感和记忆。“麦地”就自然成了一种具有情感张力的空间:不仅是空间上的故乡,时间上的童年,也是精神上的根基所在。于是,无论写下祖父的老案板,祖父、父亲教导自己的一席话,还是看见农田麦子开始成熟,都会带给人一种真实可感的“场域”,这是一种能感觉到有人情味道的世界。越来越多的人开始意识到生命根基、世界本质的问题,全球各地变成五彩斑斓的城市,并没有令所有人忘却古老的土地和巨大的乡村。
裴亚莉的散文有一种“静”的气力,她是一个学术人,但没有满篇的学术味,而是顺带一丝活泼、盈溢的感性。季节夹杂着烈日下的麦香,梦游他乡人梦醒旅途……在她眼里,他们都是美好的事物,因为这些都是可以“成为”,成为情感、成为意境,成为“自己”,在蒲苇盛处摇曳着幽邃情思,在阡陌里回荡着沉郁蕴藉。她写收割机对麦田的“爱”与镰刀对麦田的“爱”,文字似乎是戏谑轻巧的,但其深刻的内涵却是“割下了生命就会留下生命的痕迹”——以机器代替人来完成的工作也有可能代替人的情感,甚至是人的个体生命经验。裴亚莉的文字就是这样的人生溪水里的风光,平稳自然地展开,不猛烈却生命力充沛。其源流就是洞悉生活本真,感受到时代的更迭变化。
这种风格的背后,是一颗跳动的“赤子之心”。全书贯穿着一种对善与美、独立与自由、从容与稳定的人性理想的执着追求。即便是面对沉重的话题,她的文字也总能保持一种和缓与淡定,在生活的“轻”与“重”之间,找到一种独特的平衡。这让她笔下的乡土,既有烟火人间的朴实,又笼罩着一层诗意的光辉。感官的体验——麦香、土腥、食物的滋味,经由她的沉思,成为通往生活本真的路径,转化为直达人心的诗性洞察。读她的文字,仿佛能闻到麦收时节空气中弥漫的独特香气,能感受到烈日下麦芒刺在皮肤上的微痛,能听见风吹麦浪发出的沙沙声响。这些感官记忆的唤醒,不仅是个人的,更是集体的,是属于一个民族的文化记忆。
不得不说的是,这部文集的编排就是一个“对话”,包含了作者自己写的一些文章、父亲的文章以及朋友的一些评论,这样一来,《穿越麦地》就由一个作家“说”,变成一种多元的、在“说”状态下的声场,“文如其人”的说法其实就是最好的证明,不仅限于一篇文章带给我们的阅读体验,而是一篇文章打开的那扇门后面,海阔天空的大千世界、广袤恢宏的精神家园、精妙绝伦的心灵世界……当然,在这里同样能读到被父亲的言传身教浸透的家学渊源、听到同代朋友不同角度的认知声音,这对内容都是全方位立体化架构。
从更深层意义上看,《穿越麦地》反映的是中国人在现代进程中的精神处境。在高楼大厦拔地而起、乡村在城乡一体化浪潮中面目大变时,人还能怎么将自己托付给大地?又该怎样找寻自身的立足点?又该如何处理新与旧的关系?裴亚莉用作品回答了上述问题:以记忆书写来呈现昨日之沉重;由情感追源寻求来日之温馨;永远向前追问着人性之真善。因而她说的麦地不只是现实中的某一片农田,还是一种寓意——这是关于我们可能因追逐现代化发展而失去的东西,也正是我们宁可付出巨大代价所要寻找的东西!
总而言之,《穿越麦地》之所以成功,正在于它由个人经验上升为普遍经验的过程,也就是作家凭借其情怀使得这部作品既照亮了属于她的精神地图,同时也借她这样一个牵引点般的存在,打开了一扇扇澄明之窗,给那些处于现代文明包围之下恍惚失所的人们消弭乡愁、温润心灵的栖息之地。而一次次穿行于茫茫麦田,其所指向的目标究竟又是什么呢?也许正是这条回归心灵原点的归途。而这正是此时此刻裴亚莉将告诉我们的——原本并不幽暗的人生本来就可能有这样一条走向自己内心的屈曲的路,只要一往无前地朝着故乡接近,哪怕乡间的道路或时隐时现、千回百转,但总会有一抹坚定的地平线,在遥望中熠熠生辉地展开金色麦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