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朝庆
两天前的一场雨雪，终于让秋天成了记忆，整个山间呈现出浅浅的寒冬景象，只有右边山坡上一簇簇的野菊花，还带着几许秋季的意蕴。
在岚皋农村寄递物流园与王建先生道别后，我就独自一人坐在最前一排，中巴车在乡村公路上扭动着身躯，通向未知的薄雾中，由于夜晚睡眠不好，早上又起了个大早，此时已有些倦怠，我眯着眼想着心思，迷迷糊糊之间，耳朵不时传来交谈声和笑声。
忽然，车停了下来，讲解员让我们下车，下到车外冷空气顿时勒紧了我们全身的皮肤，跃入眼帘的是一堵巨大的石壁，讲解员给我们介绍了石门的历史和地名的由来，安康以石门命名的地方很多，只有岚皋这个石门名副其实。
再次上车后，我已没了睡意。冬季的太阳似乎也有着早睡晚起的习惯，光线从东边的山顶斜照在西边的山坡上，在薄雾中像刚挤出的牛奶，带着干草的味道在山间蔓延，山顶的雪尚未融化，在阳光下像乳白色睡衣一样丝滑。
一条平整宽阔的油路，像一条黑色的丝带，飘向山顶和天空，左边的山坡上，枯草和落叶木之间仍镶嵌着一片片四季常青的灌木和乔木，右边车窗外悬崖的树枝上还挂着几片红叶，在寒雾中异常凄美，灌木丛中的小鸟只是偶尔叫一两声，算是给同伴打招呼，少了上蹿下跳的动力，较其他季节显得安静。隔一段路边就有小型的泊车场和观景台，是县上打造“全省十大最美农村路”时，为发展乡村旅游而下的先手棋，路外是大片的河滩地，种着大片的猕猴桃，这两年，岚皋的猕猴桃因果肉金黄紧实，香甜可口耐存放，市场口碑和价格均好于外地品种。河道较窄的地段有小片菜地，种着萝卜、白菜、蒜苗、菠菜等冬季蔬菜，长势喜人绿意盎然，为冬眠的大地平添了生机。河道中安置着一些巨石，有的傲然直立，有的正襟危坐，有的斜靠在河边休闲，有的似拔腿飞奔，有的安静地躺着，千姿百态。刚下过雨雪，河里的水流量很大，加之河道有一定的坡度，奔泻而下的河水在巨石中左冲右突，时而缓流漾动，清澈见底，时而曲水婉转浅吟低唱，时而飞珠溅玉怦然轰鸣。在开阔的缓坡下点缀带着一些农舍，几声犬吠鸡啼，向我们阐释着这里的人间烟火。
这里是人类文明的发祥地之一。五千年前，巴人停下了迁徙的脚步，在这里刀耕火种开凿盐道，在莽莽群山中开启了人类文明的黎明。三千年前，这里的山民披坚执锐，把行为艺术和歌舞结合起来，编排成勇毅前行的巴舞，东出河南，在中原大地化作伐纣的先锋，推翻了腐朽的商朝统治。一千年前，李商隐来到这里，在一个秋雨绵绵的夜晚，写下了千古绝唱。我在大脑里翻动与岚皋相关的网页。
这是一场预先确定好的旅程，却不知道下一站驶向哪里，就像我们这一代人，一茬接着一茬逃离茅屋炊烟，却不知心灵的下一个驿站在哪里。回想起幽微困厄的前半生，眼前的景象恰似深入骨髓的基因编码，这辆满载作家诗人的车，不是驶向未知的旷野，而是驶向人类的老家。
这条通往横溪古镇的最美农村路，更像是一条回家的路。没啥可看的新奇景致，我闭着眼回忆起农村的老家，川流不息的小河，经年升起的炊烟，一层层稻田，漫山的庄稼，树荫笼罩的院落，院坝边的菜园子，忽远忽近的蝴蝶蜻蜓，不时传来犬吠鸡啼，初升的阳光，山坡上老农耕地时吆喝牛的声音，山顶的草甸野花，野兔飞鸟，凝固的时间，靠天象和节气推动的生活，梦里无数次回到这里。
人的一生无疑会到过很多地方，也会遇见无数的人，但绝大多数都会成为消失的记忆，更不可能了解，只有特殊的因缘才会给你留下深刻印象。
对于岚皋我所知甚少，作为一个半吊子文人，从《县志》、媒体、资料上知道一点人文地理、历史掌故，不能说了解。去年初冬，市上在岚皋召开农村建设现场会，通知我参会，本想让别人去，但想到新任县长魏先生几年没见了，他是个有文化情怀的朋友，能背诵《红楼梦》，在宁陕曾经用这个方法套路我喝了好几杯酒，开会时估计能见到他，就欣然参会了。那天，我看到一栋栋农家小院保存完好，只是墙壁内外刷了涂料，院坝作了硬化处理，家家户户打扫得干干净净，农家小院之间的乡村小道也进行了硬化，路两边种着指甲花、格桑花、虞美人、菊花、月季等，农田与道路之间用仿竹竿的金属管做了隔离栅栏，路边的菜地除了种植本地蔬菜，也种着五颜六色的彩椒、秋葵等外地菜品，河滩有大片的苗圃，种植着香樟、紫薇、银杏、桂花、红叶李等绿化树种，山坡上有成片的香椿基地和猕猴桃基地，美丽的农村路如同毛细血管把整个乡村连接了起来，升级版的山富民丰、阡陌交通、鸡犬相闻展现在我们眼前，心中不免对岚皋产生了阅读的欲望。那天，我拍了许多图片，用微信给我还住在农村的六弟发过去，希望他能按照这种模板把农村老屋的环境改造一下。
人是个感情动物，真正读懂岚皋并喜欢上岚皋还是因为余先生和王女士。余先生是我的挚友，他虽不是土生土长的岚皋人，但青少年时基本生活在岚皋，岚皋山水的灵秀和民风的质朴在他身上有很深的烙印。我长他几岁，作为长期在学界耕耘的泰斗，交往近二十年来，他一直以兄事我，从未曾炫耀学问和地位，在一起探讨的永远是事关安康发展的现实问题。因我体弱，他时时记挂于心，在一块吃饭时替我挡掉一切敬酒，挑我能吃的东西，出差时搜寻对我身体有利的中药饮品，处处能感觉到血浓于水的款款情谊。王女士是作家，土生土长的岚皋人，所谓“相逢好比初相识，到老终无怨恨心”，相识十几年来，每次相遇都会让你进入心理舒适区。今年中秋国庆长假，他们二人邀我到岚皋休闲小住，在短暂的两天时间，余教授对岚皋的农旅融合进行了深入调研，推出了新的升级规划，王女士反映岚皋乡村振兴的中篇小说《魔芋姐姐》也得以定稿。他们把家人和儿时的朋友介绍给我，在他们家人朋友的热情和真诚感染下，倏忽之间，我似乎也成了岚皋的一分子。那天晚上，天空飘着小雨，我们穿过岚城湖的彩虹桥，沿着湖边走了一大圈，说了很多儿时的经历，也谈论了很多关于家乡未来的发展。此时，华灯初上，人影晃动，桥上的灯带变幻着色彩如烟花绽放，湖两岸的灯光倒映在水中，如繁星点点，整个山城静谧而祥和，充满着无尽的诗意！
现在，两个月后的岚皋已进入冬季，我穿行在石门到懒稍台的公路上，且行且看。到横溪古镇时已是中午，头顶的太阳照在河面上波光粼粼，这里在古代是盐道形成的集镇，走在铺满青石板的街上，两边的老房子虽然改造成了美食街，但屋顶的飞檐云角，屋内的老式架构，仍沉淀着历史的故事。
在横溪古镇吃过当地土菜，身上暖和了不少。车向着千层河的方向继续攀爬，到大河村时，我们参观了正在改建扩建的大型民居“大河之尚”，走进院内，几棵高大的银杏树叶已凋落了一大半，金黄色的银杏叶铺满了整个院落，带有山西风情的民居，在大河村的山水间并不显得突兀，青砖灰瓦与秀山净水浑然天成，我佩服那个山西商人的眼光。我想，明年初夏完工后，一定会成为网红打卡地。
快到千层河时，路面被冰雪覆盖，我们只好弃车沿着步道攀爬，步道上的积雪已冻成冰溜子，树上的积雪在阳光的照射下慢慢融化，不时落在我们头顶和脖子里。我想，远古的时候，我们也如同这山间的树木，和鸟兽一样陪着莽莽群山慢慢变老。
人在山中为仙，傍晚时分，我们回到县城的凡间，在岚城湖的画舫中一边欣赏王女士的陕南民歌，一边阅读这座梦幻小城。阅读是相互的，我希望岚皋的山水能读懂我深深地眷恋，也希望这方山水因我们的造访而不再孤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