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翁军
紫色,总有一种神秘感。它在光谱尽头,带着未说尽的故事。父母长眠的秦巴腹地的山坡上,我们栽了紫薇。他们生前爱这树——开得热闹,谢得从容,褪了色的花瓣仍恋恋不舍地贴着枝头,像老人舍不得扔掉的旧衣裳。对紫薇的喜爱,就像我深爱着父母。前几日,路过北京玉泉路,看到紫薇开成一道花瀑:红似朝霞,白如瑞雪,紫若暮烟,粉如凝脂,我怀揣雀跃的心情,跨越千里,奔赴一场期待已久的邀约。
雁栖湖畔,闷热像一层密不透风的纱,黏腻的雾气扑在脸上。在中国科学院大学的毕业典礼上,院士的红绶带垂在黑袍上,垂坠的弧度像极了老家紫薇低垂的花枝,拨穗时那句“做脚踏实地的追光者”,落在孩子的耳畔,竟让年过半百的我眼眶一热。“两弹一星”的浩瀚映像,衬得台上的学子们个个精神抖擞。台下的亲人有的偷偷抹眼泪,有的举着相机拍个不停,家国情怀、脊梁般的担当与荣光,久久在心中回荡。
典礼散场时,晚风已捎来凉意。街上飘着烤鸭香,我们循着香气奔向全聚德,意在犒劳一下自己。老字号的招牌亮晃晃的,推开雕花木门,铜铃轻响,桌子椅子都是木头的,挂着红灯笼,一股老北京的味儿漫了过来。找了个靠窗的座儿,金黄油亮的烤鸭端上,师傅手起刀落,片片连皮带肉,厚薄正好。孩子先夹了一片,蘸了酱,裹上葱丝黄瓜,递了过来,饼边上还沾着他的手指头印。这一刻,倒让我想起他小时候攥着我的手学走路,手心也是这么潮乎乎的,带着依赖的温度。轻轻咬下,酥脆的鸭皮在齿间“咔嚓”绽开,肉汁混着酱的甜、菜的鲜漫开来。
窗外,风拂过紫薇花枝,有朵粉花探过栏杆,我不经意碰了碰,落了几片花瓣,它像个爱笑的孩子,藏不住高兴似的。难怪,紫薇又叫痒痒花,既顽皮又害羞。这在北京街头随处可见的花,倒成了异乡最贴心的慰藉。
攥着掌心飘落的紫薇花瓣,我们踏上了从北京北到南京的高铁。这场“双京游”,原是圆我多年的梦——上一站是孩子的成长礼,下一站,该去寻寻祖辈的痕迹了。
第二站是金陵。夫子庙的烤鸭小巧玲珑,入口带着江南特有的甜,软软的,不像北京烤鸭那般浓烈,倒有几分吴侬软语的韵致。
秦淮河水波潺潺,灯火通明,岸边一株素淡的紫薇,被灯光映得半明半暗,轻盈摇曳,温柔得就像怕惊扰了河底沉淀的旧时光。望着它,忽然想起母亲曾说,祖上是从金陵一条种满药草的巷子迁走的。明末清初远赴安康的祖先,想必也怀揣一捧故乡的泥土,正如母亲当年在老家院角插下的紫薇枝,落地便生了根,默默长大、开花。
我们沿着河岸找了许久,搜遍地图,终究未见“草药巷”的踪迹。“不见也好。”心里这般想着,竟无半分怅惘。恰似这河畔的紫薇,纵使名姓湮没于烟水,根脉仍静静扎在时光的土壤里。母亲若知,定会轻笑:“草木何必问来处?能活成风景,便是最好的根。”
回到家乡,安康终于下雨了,细细密密,缠缠绵绵。在香溪洞山头,能感到岩土吸饱水的松软和欢畅。远眺汉江,半年多无雨近乎干涸的江水,瞬间恢复了活力,哗啦哗啦地拍着岸边的石头。
“盛夏绿遮眼,此花红满堂”。又一次来到父母的安息地,刚开的小花缀着雨珠,透点浅紫,像母亲以前穿的那件旧衣裳,洗得发白却妥帖。我闭上眼睛,任由雨丝打在脸上,这浸润着旧衣浅紫的花影,从雨幕深处蔓延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