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朝庆
每天凌晨两三点我都会醒来,我不会像其他人一样来回调整睡姿或靠数数字催眠,也不会靠在床上刷手机打发时光,更不会因为失眠而焦虑,我会穿上衣服把头伸出阳台去感受外面的夜色。
夜色是迷人的,令人陶醉,夜色如神秘的画笔,它在天空恣意泼墨,将白天的一切丑陋涂抹掉,让整个大地陷入寂静。夜晚的风总是夹带着些许凉意,会将心头的烦热连同城市的喧嚣和繁华吹散。夜色是轻柔的,会将白天的伤口涂上消肿止痛的药膏。夜色是开悟了的时光,在白天,你可能是恭顺卑微的下属,可能是奸诈弄巧的商人,唯独你不是你,夜晚在夜色的笼罩下,月光把你和影子分开,你活回了你自己。当万物歇下来的时候,你也就放下了心头的很多负累,如是如是,你对已经过去的你不再纠结,未来的你仍充满着无限可能。
置身在城市的空间,你不会有一个完整的夜色。首先,城市的夜空会被各式各样高耸的建筑物所切割,仰望天空,因为被周围很多东西所围挡,夜空呈现出圆形、三角形、正方形、菱形、梯形以及不规则的黑洞,似乎天狗的食量在增大,把夜空也咬得残缺不全,漫天的星星想装点一下这残缺的夜空,只能后退躲藏,月光很想给城市披一层轻纱,却被坚硬的钢筋混凝土和玻璃瓷砖硬生生地怼了回去,城市已被光怪陆离的灯光所占领,并不欢迎这个过时的旧亲戚。
没有夜色的夜晚,其实和白天一样,只是被时钟的指针定义的时段而已,你可以把它定义为睡觉的时间、洗漱的时间、吃饭的时间、学习的时间、工作的时间、社交的时间、锻炼的时间、娱乐的时间,因为是被时钟和人为界定的,所以每个人可以自己调整顺序,当你清晨起床时,有的人才刚刚入眠。
夜晚是丰富多彩的,也是杂乱无章的,人们总是在追求物质利益和感官享受,所以,夜晚变得比白天还忙碌,你无法把你从白天的影子中剥离,你变得更加虚幻不实,你无法卸下坚硬的外壳做回自己。在五光十色的灯光照耀下,城市的夜色变得十分虚弱无力,这种病态折射到我们内心,我们的神经也如夜色一样衰弱,慢慢将我们推向虚幻的深渊。像我这种从乡村爬进城市的人,如同负重的牛车在泥泞的道路上艰难地前行,从来不会有馅饼砸在你的头上,更不会有人给你铺路,你的尊严和安身立命之所都是在炼狱中打拼得来的,这些给你带来心理慰藉的同时,也给你带来心理的疲惫。
持续的心理疲惫,会使我们在夜深人静时,回想起乡村的夜色。每当夕阳西下,最后一抹余晖跌落在西边山坡的背后,一轮明亮的满月,如同一朵金黄色的郁金香,绽放在天上,乡村的树木和庄稼,沐浴在鹅黄色的月光里,整个大地显出一种朦胧神秘的美,初升的月光下,走在乡间小路上,只听见自己的心跳。山间的风带着温暖和潮湿,绿树掩映中的土屋如同一朵朵蘑菇,土屋窗户透出昏黄的光融入月色之中,让夜色更加迷人,大地的泥土气息和草木的青气在山间弥散,它如同一坛老酒,把花草、树木、农舍灌得微醺,慢慢滑入沉醉的梦乡。
乡村的夜色像清晨的湖面一样布满薄雾,月光像水一样从天空泻下来落在稻田,稻田里无数的蛙借着月光朗读它们先辈传下来的诗歌,牛栏里的耕牛正在对生活进行反刍,思考着牛生的意义,几只夜归的鸟,扑棱棱落在土屋后高大的乔木上,躲在屋檐下的狗汪汪叫几声,宣示自己的领地。此时,白天吸足了阳光和养分的庄稼正生长,它脚下的蟋蟀唧唧唧地叫,为拔节的庄稼欢唱。随着月亮爬到土屋的顶上,夜色越发浓酽,乡村一片寂静,只剩下花儿在静悄悄地开,在浩瀚的星光下,农人退下耕作的疲惫,回到伏羲时期的世界。
那个时候,无论我们走多远,傍晚时分,母亲总会在大路边向城市的方向眺望,夜幕降临,母亲会在灯光下用粗糙的手抚摸照片上我稚嫩的面孔,家里的兄弟姐妹也会不时念叨,害怕我遭遇未知的磨难。因为有亲人的挂念,我总能感觉到头顶夜色的宁静。
母亲去世后,乡村的夜色逐渐离我远去。我如同一粒微尘在城市的空间漂浮,因为没有夜色的存在,我在城市的生活是囫囵的,和其他微尘一起重复着颠倒的日子,我们在固定的空间重复着吃饭、工作、学习、锻炼、睡觉,周而复始,单调乏味。因为没有夜色的加持,白天和黑夜边界模糊,人们的思维也变得模糊不清。
记得刚参加工作时,一个从农村来的青年仍然像敦厚的父辈一样,清晨起来,早早来到单位,扫地、擦桌子、倒垃圾,把科室几间办公室打扫得干干净净,还把科长和老同志的茶杯洗干净泡上茶,科室的工作抢着干,见谁都是热情友好的脸,晚上就在单身宿舍看书学习。而另一个来自城市的青年,直接睡到职工餐厅中午开饭才来单位,下午点一下卯就不见了。然而到了年底,几个世故的老同志把城市娃夸得跟一朵花一样,对农村来的青年横挑鼻子竖挑眼以及各种针对,原因就是农村来的青年贫穷无依无靠。
城市的个人、群体如同城市的建筑一样坚硬,早已把夜色吞噬,我开始憎恨这座城市。然而,我和其他人一样,一边憎恨着这座城市,一边享受着它带来的便利,我甚至有些痛恨自己,我幻想着逃离这座城市,但事实证明,我早已被城市的生活所软化,被城市的物质所俘获,我只能像飘落城市的草籽,在城市的砖缝或绿化带落脚,被城市的剪刀修来剪去,变成他们所需要的形状。我也不再执着于夜色的存在,在与城市的妥协中仰望天空,就着楼角那轮残月,感受楼顶那稀疏的夜色,从而得到短暂的安稳和放松。多少次,我在梦里回到乡村,在浩瀚的星空笼罩下,我独自走在乡间的土路上,清辉洒落在我身上,我的心慢慢变空,似乎要装下整个宇宙,醒来后,仿佛回到了老子所说的婴孩状态。
其实,乡村也早已安装了路灯和各种射灯,城市和乡村的夜色都如男人脱发的头顶,变得日渐稀疏。乡村的夜色已变成美好的回忆,只是我还是需要用夜色区分白天和黑夜,所以,夜深人静时,我仍会在残留的夜色之中独自踯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