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张朝林
父亲是“民办教师”,母亲对父亲敬重如宾,从来不喊父亲名字,只喊父亲“先生”,父亲是个沉默寡言人,从来没有答应过,只是默默地按照母亲意图做事情。母亲善良,却有个性,受不得委屈,眼睛里揉不得沙子,有时候父亲错怪了母亲,母亲不依不饶,“机关枪”的语音对待父亲,父亲急了,就蹦出一句话:“辣子吃多了,火爆了?”母亲这才停下来。
母亲在村子里有两个出名:“辣妹子”。三分菜园地,根本就没有种辣子的份,因为辣子不能当菜吃、当饭吃,母亲只能在边角地栽上几株辣子,满足母亲的嗜好。辣子砸蒜泥,可以一勺子一勺子当菜吃,我看一眼额头就冒汗。有时候母亲要赶时间,来不及炒菜,只拿出豆瓣酱让我们下饭,她却拿起一条一条红辣子,蘸着酱当菜吃。泼辣母亲,只要有辣椒吃下去,浑身就来劲,干起活来就风风火火。
我家的一块承包地在阴沟,说是阴沟,其实就是两个山梁夹一个谷,谷中也有小丘坡,小丘坡边有个小水潭,不知道从哪里来的一股山泉源源不断,溢满小潭,又顺着谷流走了。小坵坡周围是个没人耕种的烂草湖,父亲相中了,用了一个冬天的时间,把小水潭扩大了,烂草湖开挖了,足足有两分地,父亲说,这地专门种辣子。
开挖烂草湖的时候,“结巴草”的根扎得很深很深,一根“结巴草”有时候要挖一尺深才能断根,父亲瘦了好几斤,满手都是血泡。母亲就更心疼父亲,一旦母亲对父亲火上来了,父亲就说那句话“辣子吃多了?”母亲的“火”就灭了。
有了辣椒专门种植基地,最高兴的当然是母亲了,她对这块地做了全面规划,东头的种“朝天望”,西边的种“菜辣子”,北边的种“螺丝椒”,南边的地块小,种香菜。
母亲把辣子种子买回来,在院头杏树下挖了三小块平地,育辣子苗。
一个淡淡阳光的早晨,我们去栽辣椒了。父亲挑着水桶,我扛着锄头,大妹子帮母亲提着苗篮子,走向荫沟。从来没见母亲这么高兴过,唱着小曲,迈着舞步,发卡上的红头巾,晨曦中飘来飘去。
一垄一垄的辣椒地,围着水潭转,仿佛是一垄一垄的金光,来自圆太阳般的水潭。母亲挖窝子,妹子丢苗,我栽苗,父亲浇水。黄小坵坡有了淡淡的绿色。
去辣子地,要上一面坡、下一面坡、走一段谷地才到。平时我负责浇水、盖苗、揭开、拔草的任务,若辣椒地干了,要趁着早晨给辣子浇水,中午太阳烈了赶快盖苗子,荫沟的崖上,满是杂树,折上树叶就可盖苗子,等到日落,赶快揭开,让夜晚的露水润苗子,这样反反复复要很多天,等待辣子苗长高了,才能结束。父亲挑水肥浇苗,更是辛苦,上完坡,歇一会;下完坡,再歇一会才能到地头。
那一年,我家的辣子丰收了。大自然真奇妙,把酸甜苦辣咸麻都可以赐给人们,就拿辣来说,辣椒中就有特辣、中辣和微辣,母亲最爱特辣,所以“朝天望”种植的多,成熟的“朝天望”头朝下,尖儿朝上,一爪一爪堆砌在苗子上,红彤彤的,像是一把把绿把儿、烈火苗的火炬,燃烧着东边的一隅土地。“螺丝椒”葱茏,是一个个绿色大球,风一摇,在土地上滚来滚去,密密匝匝、扭来扭去的螺丝椒,挂满枝条。菜辣子苗小巧玲珑,每一株上挂上五六只胖乎乎的辣子,东一颗红的、西一颗黄的,一垄一垄的菜辣子,就是铺在地上的油画。那块香菜地,绿油油的,风一吹,满是椒香味和香菜味。
爱吃辣椒的母亲,更是烹调辣椒菜肴的高手,红的、绿的螺丝椒,放在红火中烧得焦黄,与大蒜一起砸,放上一点盐巴、滴几滴香油,夹馍、拌米饭都是爽口的美菜;醋熘螺丝椒炒韭菜,更是母亲的“绝招菜”,凡是到我家做客的,都是慕着母亲的这道菜来的,螺丝韭菜切的长短都有讲究,火候的大小,盐、糖的多少,醋的浓淡都十分考究,经过母亲炒出来的醋熘螺丝椒炒韭菜,酸、辣、甜、香、恰到好处。有时候吃过两盘了,客人们还不过瘾,嚷嚷着要母亲再溜一盘。
“辣儿红,辣儿绿,辣辣的日子最有味,香了春,辣了夏,秋天也被辣红啦,辣的妹子走天下。”母亲闲下来就爱哼这支歌儿。
丰收的辣子,家里到处都是,坛子里泡的、大缸里窝的、小罐子里腌的都是辣椒。晚上,煤油灯下,母亲用龙须草辫辣椒,一笼一笼的红辣椒,就是一条一条通红的长龙,摆满神柜和堂屋,找一个好天气,母亲让我把辣椒挂在门前的杏树上,让灿烂的秋阳晒。杏树上还挂着金灿灿的玉米,一串一串的红辣椒与玉米棒子错落有致,在星星点点没有落完的叶子杏树上,开成又一个沉甸甸的秋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