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典根
不知不觉,父亲的牛角烟斗已沉默七年,推窗望月时,总恍惚看见老核桃树下升腾的缕缕青烟,不仅没有消逝,反而越来越清晰。这位乡村老农用脊梁为两个儿子凿开命运的路,自己却永远停在山涧的寒夜里。
小时候生活条件极其艰苦,即便如此,父亲仍坚持让我们兄弟两人念书、当兵,没有上过学的父亲始终坚信,读书和当兵是改变农家子弟命运的好机会。
曾记父亲单衣赤脚蹲在灶台前,火光照亮他鬓角凝着的秋霜。当我和弟弟吃着酸菜啃着红薯时,他总攥着半块浆粑馍隐入薄雾,后来才知晓,那些省下的白米细面全换成了我们的算术本。
父亲对我们关怀备至,他白天忙农活,夜晚做家务。那时,每年家里会喂养两三头牛、三四头猪、饲养几十只鸡,有的年份还喂养一些羊、兔,种植一些药材,用来换钱补贴家用。我读小学、初中时,每逢周六,父亲天不亮就下地干活,中午就在地里吃几口干粮、喝几口山泉充饥,也会让我和弟弟早早地上山放牛羊、打猪草、砍柴。
后山放牛羊的日子,父亲曾说过:“娃娃,别看羊啃草慢,它夜里反刍,你就晓得万事要细嚼慢咽。”他说这话时,指节粗大的手正给铡刀裹麻布,怕我们割伤。夏夜,总在牛粪烟熏的蚊帐里,听他哼汉剧,唱到“祖辈面朝黄土背朝天”时突然噤声。
香港回归那年,父母实在拿不出钱供我上学,便送我去当兵。当年的绿皮火车带走我最后的少年模样,父亲在新庄乘降站的站台上,正当铜哨鸣响的瞬间,掏出珍藏的《新华字典》塞给我,残缺的书脊缠着麻线,转身时补丁裤脚飘起,露出脚踝红肿的冻疮。
当兵期间,我忘不了父亲和家,每月都会把津贴寄给家里。我在乡镇工作期间,那本《新华字典》发挥了很大作用,我依靠它发表“豆腐块”稿件,从偏远乡镇调入市区工作。至今,我仍珍藏着那本《新华字典》和父亲的金玉良言。它们承载着珍贵的记忆,让我永远忘不了家人的无私支持。
父亲对我们的爱无言而深沉,他曾与病魔抗争着,癌细胞啃噬着他,他枯枝般的手指还在地上勾画梯田走向,叮嘱着他的田地边界。他在生命的最后时刻,靠着苦涩的止痛片,还在有气无力地向我们讲述着《二十四节气农事歌》,表达着对我和弟弟的关心和爱护。
今年清明节回老屋,看到木柜里整摞捆扎齐整的《解放军报》、往来的书信和获奖证书,家里窗台上罐头瓶插着干枯的二月兰,想起父亲说这野花生长在石缝里,折了根也能活。
虽然父亲没有给我们留下任何物质遗产,但他的坚强、勤劳、节俭等品格,是留给我和弟弟最宝贵的精神财富,像夜空中璀璨的星星,照亮着我们前行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