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德权
母亲八十岁那年，我特意为她购置了两根手杖。
第一根是暗红钢制的伸缩杖。雕龙木柄下嵌套着两截钢管，五处弹簧按钮可调节长度，底端还套着防滑胶垫。这俨然是件精工细作的器物，可母亲总觉得端着架子，唯有春节走亲时才从门后请出它来，平日里倒像件供着的摆设。
后来，我去神农架旅行时觅得一根藤木手杖。天然弯曲的握柄还沾着山野气息，比钢杖轻盈自然，仿佛刚从林间折来。可它终究也倚在母亲卧室门框上，渐渐蒙了尘。
近些年，母亲腿脚愈发蹒跚，却仍固执地不用我备的手杖。竹竿、树枝都成了她的临时依仗，走到哪处歇脚，便随手一搁，起身时往往就遗落了。于是家中角角落落都散着形形色色的代杖：桌边的斑竹、床前的荆条、门口倚着的白杨枝……这些随手可得的枯枝，被她拄着拄着便塞进灶膛，化作一缕炊烟。
上次归家，我发现母亲终于有了一条形影不离的“手杖”——若那能称作手杖的话。那不过是截指头粗的杂木棍，刚好一米长短。握柄处树皮早已磨尽，裸露出油润的木质，年深日久竟盘出琥珀色的包浆。许是嫌滑手，母亲又胡乱缠了几绺褪色的红布条。余下的枝干仍覆着皴裂的树皮，分叉处潦草的刀痕像未愈的伤口，整根棍子歪扭得像个倔强的问号。
“该给母亲寻根正经手杖了。”我摩挲着那根随时可能折断的危杖暗忖。既要延续她随取随用的习惯，又须兼顾稳固安全，白蜡木与扎刺这类坚实木材突然跃入记忆——儿时放牧常见它们倔强地立在山崖，三十余年光阴荏苒，不知何处还能寻得。
攥着柴刀沿故道徐行，山风送来童年熟悉的气息。转过老柿树，竟撞见一丛白蜡沐光而立，当即砍下两根合用的。削皮时总觉枝条单薄，复往深处探去。穿过一块麦地，水田边的杂木林里忽现几丛扎刺，棘刺在秋阳下闪着寒芒。
这浑身尖甲的恶木，却是农人最忠实的伙伴。寒露时节，家家屋檐下都悬着它的铁骨——尖刺串起柿饼薯干，任风霜雨雪也折不断分毫。此刻它张牙舞爪的棘刺，恰是最安心的守护。刀锋游走间，棘刺簌簌坠落。精选的枝干经布条细细缠裹，渐渐有了手杖的模样。当母亲握着这柄带刺的依靠缓缓起身，沟壑纵横的脸上绽开笑纹：“趁手，真趁手！”
我不知道，当我离家的日子，母亲拄着这根布满粗拙刻痕的手杖时，是否能在木纹摩挲掌心时，寻得些许儿女缺席的慰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