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战友:
展信安!虽然隔着八十多年的烽烟,甚至不知道你的名字、你的模样,但此刻,在祖国西南边陲这个潮湿闷热的猫耳洞里,借着微弱的手电光给你写信时,我觉得你离我很近。就像我身边这些靠着洞壁、抱着枪、汗流浃背睡着的战友一样近。
前天下午,我们连队组织了一次特殊的“穿越”——不是演习,是去离营区不远的一处抗战战场遗址。那里,半座山都还保留着当年激战后的模样。弹坑像大地的伤疤,深嵌在长满青苔的岩石间。我们不是游客,是带着装备,全副武装,沿着当年你们冲锋的路线,进行了一次战术拉练。
雨后的山路,泥泞得能把靴子拔掉。空气里是腐叶、泥土和汗水的混合气味。班长在前面低声催促:“快!跟上!当年日寇追得比这紧!” 我喘着粗气,身上的战斗装备越来越沉,汗水蜇得眼睛生疼。就在一处陡坡前,我脚下猛地一滑,整个人重重摔进一个积着浑浊雨水的弹坑里。泥水瞬间灌满了脖子,又凉又黏。那一刻,狼狈和疲惫让我想放弃。
可就在我挣扎着要爬起来时,手在泥浆里胡乱一撑,指尖却碰到了一块坚硬冰凉的东西。我抹掉上面的泥,借着昏暗的光线看清了——是一块严重变形、锈迹斑斑的金属片,边缘还有不规则的锯齿。班长凑过来看了一眼,声音低沉地说:“老物件了,像是炮弹或者手榴弹的破片。”就是那一刻,我的心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住了。八十多年了!这块冰冷的铁,就静静躺在这泥水里,躺在我摔进来的这个弹坑里。它曾经属于谁?属于你吗?或者属于你身边的某个战友?它是在激烈的厮杀中崩飞?还是伴随着一声巨响,造成了致命的伤害,又深深嵌入了这片土地?
我攥着那块铁片,它粗糙的棱角硌着我的掌心,带着泥土的腥气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刚才那点疲惫和抱怨,瞬间被一种强烈的惭愧所取代。我默默爬出弹坑,把它小心翼翼地擦干净,放进了胸前的口袋,贴着我的心跳,沉甸甸的。
拉练结束回到营地,已是深夜。营区一片寂静,只有哨兵的身影在月光下拉得老长。我洗掉一身泥泞,坐在小马扎上,就着昏黄的灯光,一遍遍摩挲着口袋里那块冰冷的铁片。
我常常想,你们当年在这片土地上,面对的是怎样的绝望和疯狂?弹药匮乏,缺衣少食……支撑着你们寸步不退,用血肉之躯去抵挡那枪林弹雨的,到底是什么?旅长总说,是信仰,是保家卫国的决心。这当然没错。但战友,我猜,在最黑暗、最寒冷、感觉自己快要撑不下去的那一刻,支撑着你的,也许就是身边战友沉重的呼吸,是黑暗中递过来半块硬得像石头的干粮,是连长嘶哑着喊出的那句“跟我上!”就像现在,支撑我的,是旁边铺位上战友震天的呼噜声,是班长查铺时替我掖好被角的粗糙大手。
说来也奇妙,隔着八十多年,我摸着这块铁片,却好像能触摸到你们当年那种滚烫的、混杂着恐惧、愤怒、绝望,却又无比坚韧的东西。那是在绝境里迸发出的最原始,也是最强大的力量:为了身后的父老乡亲,为了身边的战友,誓与阵地共存亡!
战友,我没有什么惊天动地的豪言壮语向你汇报。我只是一个普通的人民子弟兵,站岗、训练、巡逻,日复一日。和平年代,我们的“战场”很安静。没有震耳欲聋的炮火,没有漫山遍野的敌人。但这份安静,是你们用命换来的!我们比任何人都清楚,这安静有多珍贵,又有多脆弱。
我知道,我手中的这杆新枪,分量有多重。它扛着的,是你们当年未曾看到的黎明,是这片你们用血浇灌过的土地上,升起的炊烟和孩子的笑声。每一次据枪瞄准,每一次战术演练,每一次在边境线上巡逻,踏过你们曾经战斗过的山脊河谷,我都不敢有丝毫懈怠。因为我知道,我守护的,不仅仅是一条线、一片土,更是你们当年那份“誓死守住”的承诺。
这块铁片,我会一直带在身边。它是一座桥,一头连着你们滚烫的过去,一头系着我们沉甸甸的现在和未来。它无声地告诉我:战友,阵地还在,山河无恙。这杆枪,这身军装,这份守护的职责,我们接住了,也会一直扛下去,直到永远。
夜深了,该我换哨了。战友,安息吧。这万家灯火,有我们守着。
张涛
2025年8月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