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茂询
长篇历史小说《西域英雄传》面向全国读者发行已经年余,所见到的评价都给予了积极的肯定。为了让更多的读者深入了解这部作品的创作思想、创作过程,笔者将从两个方面予以略述:一是关于这部作品的哲学思维、一是创作札记。
这里先从作品的哲学思维说起。
我认为,在精神世界里,哲学思维并不那么奥秘。但凡一个有思想有判断力的人,是没必要引经据典为自己呐喊助威。虽然我们可以从汉文化所熟知的老庄哲学、王阳明心学以及德国的尼采、叔本华、瑞士的荣格、法国的卢梭、奥地利的弗洛伊德等诸多哲学大师那里获得分析问题的钥匙,但是总没有自己对问题认知来得自由。所以,对于这部作品的哲学思维,完全是个人认知,供大家评说。
为了叙述方便,文章将此列为若干个问题予以分解。
先从缘分的流动、确立与记忆选择来说一些开场白。自有人类起,人与人、族群与族群之间便产生了缘分,或者说关系。
最早的生存竞争时期,缘分只存在于食物与繁衍之中。与动物相较,仅在智能高下和语言交流的区别。人的本性属于动物性。
私有制产生,缘分随之有了分野。群体有区分,性质有了差别,行动也有了选择。文明与野蛮相互对立存在。
这里应该明确的一点是,《西域英雄传》不是受西方人追捧的那种著名作家所写的“返祖文学”,专注于食物和生殖的描写,以夸张民族的劣根性为目标,充满了恶缘、孽缘和匪气之缘。《西》中涉及的缘分成分非常复杂,缘分的效力与时序也纷繁不一。为了厘清其中的头绪,给人一个比较明晰的认识,下面予以分题叙述。
(一)缘分的偶然与必然
这部作品描写了无数个场景,在这无数个场景中,充满了人物之间相遇相识的偶然性。在这偶然的缘分中,展开了对人物性格和命运走向的描写。
以张骞为例。如果张骞只生活在白崖村,那他终生也只能被动地接受一众乡亲和同学师长给他的缘分。而自他从从军那天起,他与他人的缘分边界便开始逐渐扩大,缘分的偶然性也逐渐加量。在150余万字的作品中如何把控好这条线,无疑是一巨大考验,稍一不慎,节奏便难掌控,露出破绽。
张骞与他人缘分的偶然性,最早出现在第六回。为筹措赴长安的资费,与父亲一道乘船赴汉江运货去汉口,因沉船落难巴人部落。在这里他遇到了两个人:一是部落酋长,一是巴人姑娘山梨花。这里不讲山梨花的感情纠葛,对张骞影响最大的是那个酋长。当张骞为失去父亲、学友、船工而放声号啕时,不料全体巴人也跟着大哭。张骞不解,询问酋长,缘何如此?孰料酋长说道:
“不为什么,人生皆有缘分。父子缘尽,便永远做不得父子;朋友缘尽,便永远做不得朋友。财帛缘尽即净,财帛本为身外之物。尔与吾族因缘相敬,即神人的快乐便是吾等的快乐,神人的悲伤是吾等的悲伤。仅此而已,别无他意。”
这段充满禅意哲理的对话,是这部作品对于缘分的诠释,为后来使节队的苦难遭遇作何对待做了铺垫。
第八回与库录缘分偶然性的补写,有着明与暗的两个缀联关系。首先是对第一回出现库录的伏笔,做了完满的回应,而重要的是对第十回与堂邑父这一关键人物的缘分做了预示。可以说,没有张骞与库录短暂的结交,就没有张骞与堂邑父的生死之缘。
当然,张骞与呼日勒,也是“生死之缘”。不过,这是恶缘。使节队和张骞后来在匈奴的种种磨难,都与此人相关。如果从作品塑造人物的情节需要去看,这个人物有着不可替代的作用。堂邑父和呼日勒同张骞的缘分反差对立,始终贯串于这部作品。
两种互相背离的缘分,也暴露了张骞的个性特点:对人坦荡而不设防。这既是他的优势,也是他的弱点。
所谓缘分的必然性,需从大背景宏观上去认定。从地缘政治分析,汉与匈奴国土相连,人们往来频密;从社会制度文化差异看,汉为封建社会农耕文化,而匈奴则是奴隶制度游牧文化;从民族民风对比,汉民多礼让敬从,而匈奴人则剽悍好斗。总体来说,人到了陌生地域,各种陌生的缘分必定撞面相遇。何况汉匈之间民族差异如此之大。
这就注定了张骞一行只要踏上西域征程,与各类人物的缘分交往就必然摆在未知的地方。
事例太多,不必一一叙及。但要说的是,这是哲学的认定,是铁律,无从避免。身临其境的人,只能采取相应对策。
(二)缘分于族群、团体、个体中的宿命
由于族群有大小强弱之分,则霸凌与依附便是其宿命。即使有和平相处的时光,也只是假象,表现的短暂。真正的和平,只能在势均力敌的情况下才被拥有。
《西》这部作品总体上讲了在汉匈之争背景下,张骞使团出使西域的凿空之旅,但在叙述上穿插了两个重要情节——大月氏西迁原因与托力鲁对突阿贺发动的灭族战争。
大月氏兴盛时期,匈奴不与之为敌。自冒顿单于登上匈奴大位,匈奴日强,遂大肆劫掠大月氏。争战十余年,大月氏不敌,为避灭族之祸,由河西走廊举族西迁,越葱岭,定居于西域,即现在的土库曼斯坦一带。大月氏以逃离的方式,企望结束恶缘的宿命。
而托力鲁发动的战争,是为了土地和女人。突阿贺弱小,只能屈辱以对。而在作品的内涵中,隐示了汉初至汉景帝时期对匈奴和亲政策的屈辱性。
弱小与恶缘相遇,依附是其宿命。要摆脱这种恶缘,只有两种选择:或者使自身强大,或者与另一族群抱团取暖。
这在作品第四卷张骞的外交活动中,有警醒式的描述。
如果某一群人组成一个团体,譬如张骞之使节队,其缘分的边界则取决于头领的品格与智慧。或良缘或恶缘,当其不期而至的时候,便显得至关重要。作品中最显著的事例,如第二十八回“使节队陷落峦芳洲”和第二十九回“启民智峦芳洲归汉”,若非张骞下令不许伤人,其结局将很难料想。可以推测,在两败俱伤的景况下,误会能否得以解除。那么,也将不会有秦自乐生死追随张骞的结果。所以,无论一个民族、一个团体或者某一个人,有时候缘分的宿命其实掌握在自己手中。
当然,这是指“有时候”。当双方死磕时,恶缘便是其必然。第三十一回“因突部落恶战骑痞”一节,便是如此。使节队在小沙丘遭匈奴骑痞突袭,29人殉国,余众亦被打散,张骞等人被俘,作品也由此展开了又一种一系列情节的描写。
对这次决定使节队命运的恶缘,看似偶然,实则早已隐伏。而在张骞的内心,做了深刻的自省:不该违背天道,让使节队进行昼伏夜行之举,致使大家梦中遭袭、仓促应战。但是人无完人,作者和读者谅解了他。
至于个人的各种缘分,又有不同。作品对重要人物如张骞、堂邑父、秦自乐、杨柏、由天际、王兼、塔丽版宓赤、孙治瑾等都做了各自不同的情节贯通。这里有情缘,有友缘、恩缘、仇缘等。不管其缘分是纯粹的、阴谋的、利益的或者被利用的,每份缘分的出现,都有它的宿命。
仅举一例,张骞与昆古丽玛月伦的情缘。表面看去充满了戏剧性偶然性,实则在作品中早已做了铺垫,从五十八回到五十九回,完整地描写了这一过程,一对佳偶的形成,水到渠成地呈现在读者面前。
(三)缘分的认定与记忆选择
若对缘分加以区分,有所求和所遇之论,有共缘与私缘之别。所求是主动接近,所遇是被动接受;共缘属公共性,私缘是个体性。有时候私缘和共缘发生冲突的时候,就有了对缘分的选择和认定。
张骞率领使节队去西域寻找大月氏,目的是寻求盟友,共同对付匈奴,是公共性质的国家之缘、民族之缘。缘分是互惠互利,是大方向,总目标。因为这份缘分是双向的,所以需要双方确认,或者说认定,所以才有张骞忍辱十余年,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意志和毅力。
在认定这份缘分的过程中,张骞等人预想到了种种艰难与险情,但没有想到付出的生命代价如此沉重。作品在后续简述中做了这样的交代:公元前114年春,在张骞病重时拒绝服药,以致于在3月18日病逝。他为什么拒绝医治?想想看,一百余人的使节队,至此仅他一人存世,那是一种什么样的心境!
作品中涉及的种种缘分,无论是公共的还是个人的,都不是孤立的、游离的。
自有人类活动以来,彼此就有交往,有交往就有缘分和对缘分的认定和管理。不管是公共性质个人性质,缘分都有对抗性和非对抗性的区分,有私密性、互利性、纯粹性、毁灭性的差异。在《西》这部作品中,都有不同的呈现将人性的本质推向到极致。
除了人类之间,人类与动物与自然之间,也是缘分互接的共同体。作品中亦有充分的体现。
围绕这一问题,可以列出一长串事例。但读者的时间有限,所以只能用典型故事阐释这一哲学观点。
第三十五回,使节队余众在赵信城英风客栈遭敌暗算,全体被俘,这一对抗性缘分,到第五十五回以毁灭性结束。其毁灭性的过程写得详尽生动。堂邑父先以陶片击杀胖老二一干宿敌,接着又用羊骨解决了千里追杀他的恶徒,为团体也为自己结束了这一恶缘。
写姻缘必然要写到情爱,这是文学作品回避不了的事实。对于一个有道德底线(准则)的作者,就必须遵从缘分的私密性,决不可以作器官展览式的描写博取读者的眼球,做到干净、动情有欣赏价值。当然,团体性的缘分也具有它的私密性,譬如张骞为西域各国所定的篱笆计,只能仅限于各国上层知晓,不能透露给匈奴一方。事实上在生活之中,任何缘分都具有私密性。
世间存在的缘分,互利性是其通常现象。无论是友缘情缘,是公共性或个体性,既需要争取,更需要经营。例如在《西》这部作品中,第七十二回“使节队异国成邦国”,在因国礼轻微引起误会产生绝缘时刻,是张骞以其诚恳大度将缘分挽回,并对这一缘分进行了着眼于长远目标的经营和管理——着力培养以帕卡为首的克里泊尔、别孜勃等大宛国王卫士。
作品对人与自然的缘分关系,作了大量篇幅的描写。雪山、大漠、荒原、森林、河泽、白毛风等,惊心动魄到如身临其境,强烈的压迫感使人喘不过气。而人与动物的撞面之缘,主要写了狼缘。全书有八次写到了狼事,而以第七十九回和八十五回最具代表性。
第七十九回的人狼大战,描写的惨烈情状,使人不忍卒读。使节队行至克里雅河岸边,由天际不知狼性,杀掉一只母狼,由此惹下祸端,与狼王结下死缘。彼时白毛风之灾刚过,狼群正在饥饿之中,狼王由此向使节队发起攻击,殿后尚未渡河的苏疾、由天际首当其冲,人狼恶斗瞬间展开,于是惨烈血腥的场景出现在读者面前:“狼眼狰狞,狼毛奓撒,狼爪锐利,狼牙森森,狼群飞跃纵跳之势,并不逊于由天际的轻功。胯下的汗血马几次配合主人,欲逃出包围,均未奏效……。终于,一匹狼被戳马下时,汗血马避让不及,后蹄一绊,侧身栽倒。随即,由天际只觉眼前黑影一闪,左手的小钩钩便被一狼死死咬住,他挥起小尖尖,刚刚插下狼的肚皮,后颈即被一狼噙住……”
结局是堂邑父射杀狼王之后狼群退却,9名使节队员两人殉国两人重伤两人轻伤,汗血马全部损失。
而八十五回的人狼之缘却完全另样。怀孕的卡帖娜发现受伤的狼母子,与丈夫秦自乐一道,将其救起,予以疗伤喂养直至痊愈后,赠予羊肉放归。自后再无狼群袭扰。在卡帖娜遭匪身亡,秦自乐埋葬爱妻时,狼王率领群狼恭伏四围,无声默哀,狼母率其子直至秦自乐身边,低头而立。
人对缘分的记忆,有恒有选择性。尤其在特殊条件下,更是如此。所谓“过去的事就过去了”,完全不可信。或恩或仇,是终生难忘的。大恩大仇的缘分,可以世代延续。即使在热血动物那里,也存在这种现象。有人做过试验,三十年前一个拿针刺过一只大象象鼻的人,三十年后大象仍记着那人,进行了报复。在《西》这部作品中,亦作了同样记述,一是第五回张骞与小牛“飞黄”的亲密关系,张骞离家多年后,已长成大牛的“飞黄”一见到他,仍“哞哞”欢叫,依依不舍。二是前边提到的第八十五回狼母子和群狼哀悼卡帖娜之事。说明人与生灵对缘分的记忆,都有强烈的选择。
但是,利他行为的纯粹性缘分,只存在于人类活动,而且只在心地善良,心灵守正的人中。这种人,受惠者必然尊敬,深刻铭记,予以回报。这在《西》这部作品中,有着充分的描写。第七十四回结尾一段,便是典型一例。张骞帮大月氏女子库娅莎搬运蔬菜车辆,只是偶遇之缘,却被四处传颂,甚至大月氏国王也都知晓。张骞人格魅力的伟大,再次震撼读者。总之,好的缘分会成为一种友谊和情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