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真鹏
癸卯暮春，一部描写张骞凿空西域的长篇历史小说《西域英雄传》由陕西人民出版社出版发行。这部被列为陕西省重大文化精品项目的作品，是著名作家李茂询先生年逾80岁推出的长篇巨著，计四卷152万字，主要刻画以张骞为代表的使节团群英图。
为了再现2160多年前的历史情景，作家曾多次亲临城固张骞出生地，沿途到新疆南北探看，做了几近三十年的资料和知识储备，集数十年心血凝成一部开辟从中国通往西域丝绸之路里程碑式的皇皇巨著。整部小说故事情节跌宕起伏、场景震撼、高潮迭起，是丝绸之路开拓者、杰出的外交家和民族英雄张骞及其群体卓越贡献的英雄大传，集中描写了以张骞等为代表的大汉使节团历经千山万水、克服重重困难出使西域各国、打通丝绸之路、传播中华文化的英雄事迹，堪称一部波澜壮阔、荡气回肠的英雄史诗。
特殊的文本结构
以主轴与齿轮结构的艺术方式，突出人物的形象塑造。张骞的历史定位，在司马迁的《史记》和班固的《汉书》中，已有明确记载，这里不再赘述。但是，使节团的群体，除却堂邑父历史留名，其他重要成员均漫漶于古往岁月之中。他们与张骞一样，是应该予以歌颂的英雄人物。而张骞与堂邑父，二人的具体行为轨迹，也需进行符合史实的打捞和求证。
作家用其智慧和深厚的文学功力，艺术地将他们一一展现于今人面前，以此证明我们的民族精神是一脉相承的。本部小说刻画人物的艺术手法特殊。次要人物对于主要人物，不是烘托与从属，而是齿轮与主轴密切共进的关系，而主轴与齿轮共进的动力，便是那个神圣而伟大的使命——去西域寻找大月氏，完成汉皇刘彻对于抗击匈奴的战略构想。
于是我们看到了这部小说刻画人物的巧妙，书中出现的各等人物，不管是使节团队中的重要成员或是汉皇周围、汉中郡县、匈奴王廷、匈奴王爷部落、大宛大月氏诸多人物，所围绕的主轴皆为张骞。而其他人物犹似齿轮，推动故事情节激荡而进，新奇迭出，看点颇多。
在第53至55回，主要描写堂邑父救友复仇的曲折情节。在这数万字中，堂邑父又成为故事的主角。尽管张骞未曾露面，但是堂邑父所有行动的主线，指向性非常明确。再如第63回，杨柏主谋，脱困于龙廷农场，其中这样写道：“杨柏首次带领众人，独当一面，才深知张骞昔日之难。各种意料之外的事体，均由他拿出主意予以应对，是何等不易！一点儿思虑不周，都可能招来灾祸，而他们的这一行程，才刚刚开始！”结果杨柏带领众人去西部沙漠绿洲，建立了汉朝初级政权“念汉里”，一候七年，终于等到张骞一行。
以民族大义所赋予的历史使命，颂扬英雄人物的伟大精神。这部作品中，不管是离奇怪异的故事，抑或波谲云诡的情节，使节队予西域征途中一直是险象环生，随时都在生死立判的境地，其遭遇到的艰难困苦、种种磨难，远比玄奘取经曲折，远非常人所能想象。使节队初始104人，13年后只有二人生还，与此可见征途是何等艰险和不屈不挠！
张骞带领使节团队，实际做了三次出征。第一次到峦芳洲，因为误会发生争战，负伤多人，耽延多日；第二次出征时62人。至噶弘因、因突部落遭匈奴骑痞和土司骑兵袭击，阵亡29人，被俘21人，其余被打散；十年后，剩余使节队员重聚，第三次出征开始8人，后又增加任扶、杨柏二人，过乱石滩时陈尚斗殉国，只有9人到达大宛、大月氏。
第一次出征，首战时李肃百牺牲，其后遭沙尘暴，杜槐、戴羽牺牲、副使夏宏投崖自尽；第二次出征，除当场阵亡者，十年为奴期间先后又有容南、容北、宋石、宋木、公羊鸣执、王兼、范佑铭多人被害；第三次出征，由天际、苏疾丧生于狼群搏杀，公孙瑾、杨柏、任扶、赵无编葬身雪暴，一桩桩一件件，一个个英雄相继倒下，而使节队仍矢志不渝，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张骞时刻做着牺牲的准备，为了民族大义和使命担当，他不止一次要求出征队友，即使使节队剩下最后一人，最后一人便是正使，代表着大汉朝廷。他因此预先安排好了使节队的正使顺序。在他坚强意志的引导下，许多可歌可泣的英雄一个一个呈现在读者面前。
由于作家全身心的感情投入，许许多多雄伟悲壮的故事以及故事中的人物，使人过目难忘。例如周重抗击匈奴的战斗、商人聂壹在马邑之战中的壮烈殉国……他们虽然不在使节队行列，仍被刻画得栩栩如生，充分展现出伟大的爱国主义和民族精神。
以情爱与侠义的双重链接，膨大作品人物的感染力度。本部小说中的情爱故事与侠义情节，亦在相互叠加与紧密连接中，辉映出异样的人性光彩，使人物更加具体化、生活化，读者从中亦可受到直接和强力的感染。
张骞与昆丽的初恋，是纯真的、无邪的，充满着神话般的理想色彩。到了周月英，我们看到的是互相欣赏、互相体谅，显示张骞已日渐成熟。到了五公主塔丽版宓赤，张骞却是理智理性与执念的——这执念是坚定西行的顽强意志。虽然婚姻没有结果，但他并非无情大丈夫，反而十分珍惜这份真情。在他为塔丽版宓赤唱出那首长长的惜别之歌时（第40回），五公主不由得掩泪而泣、悲咽难忍，后来张骞率众路经缅捏土司时，予以了积极帮助。而对昆古丽玛月伦，张骞开初是怜悯、同情。小说在此予以了细节刻画：为其脚手上的勒伤敷药、包扎，并剪去脚手指甲去除其中的泥垢，将鞋子比照破损的烂鞋样子，予以撮小，还为其准备了充足的上路干粮。而这一切，都是在其熟睡中进行。昆古丽玛月伦敢在陌生男人的炕上倒头昏睡，是因她早已经从王兼口中了解到张骞的为人豪侠。所以，在她睡醒之后看到发生的一切，情爱的火花便一下子爆燃。对张骞而言，这样的匈奴底层苦女倒是合适的配偶。后来的事实也证明，双方的选择都是对的。
秦自乐与卡帖娜的恋情，是水到渠成的生死之恋。他们爱得执着，也爱得忘情。可是在爱情与友情使命面前，秦自乐毅然选择了后者。他本来是峦芳洲的大王，在和张骞、堂邑父结拜为兄弟，同时被任命为使节队副使之后，便追随张骞，至死不悔。为了寻找张骞和使节队的旌节及青锋宝剑，他在草原流浪了七年。
堂邑父与嘎女子的恋情，充满了偶然，又有其必然。嘎女子是小业主，生活安定也比较优裕，所以在爱情的坚定性上，难与前面所述两人相比。在堂邑父明白这点之后，便只有分手一途，因为他与张骞已是生死相依的兄弟，必须继续完成西征任务。
三人在行侠仗义的行为上，又各有千秋。张骞在都嘎部落冒死与群匪搏杀，映衬了他的正义与机智；而堂邑父从开始的不杀族人，到后来为公羊鸣执在大兴安岭的复仇之战，到英风客栈为使节队的复仇之战，于是重新认识到他思想和行为的巨大转变，表现得果敢、刚毅又颇有心机；秦自乐则又不同，自从在噶弘因部落受到土司“拖骨”虐杀被救之后，对匈奴的大小统治者便切齿痛恨、应杀尽杀。为替容南容北报仇，血洗了河督府，为了获取旌节和青锋宝剑，毫不犹豫与王爷卫士予以杀伐，并击杀了巴布彦、律金答两王爷。而在为卡帖娜的复仇行动中，作者又采用隐笔手法，给予了读者想象的空间。秦自乐的灵巧、飘逸和英勇，尽现于笔端。
此外，医者孙治瑾、农食杨柏、投崖白解的夏宏、机警有趣的由天际、守节不屈的范佑铭、王兼，直至鞠无田、朱厚良、戴羽、杜槐诸多英雄，皆各有各的民族大义精神。而在匈奴底层牧民，亦有侠者义气。如索日力、达斡汗、草原艺人达力诺等，都是张骞的友人。突阿贺部落的头人勒古台夫妇，更是张骞的生死挚友。
对此，张骞自有他的英雄侠义观：“人间英雄，当有多种。知难而上，锲而不舍，是为英雄；助友脱困，不求回报，是为英雄；扶孤助弱，见义勇为，是为英雄；蒙冤受挫，其志不堕，是为英雄；当然，报国杀敌，舍生忘死，亦是大大的英雄。”
联系几个人的情爱经历，也无不渗透着古典的英雄观和人生观。作者正是通过这样的深刻描写，膨大了人物的感染力度和韧度，这比一般的侠义小说，境界和格局均高明得多！
深广的艺术开掘
以深广的艺术开掘，提升其巨大的文化价值。《西域英雄传》的视野辽阔，境界高远，知识量更是非常广博，其文化价值不能低估。作者以如椽之笔，在汉匈和西域万里疆域上纵横捭阖，自如挥洒，将万般情景予以复活、生动地呈现于今人眼前：
巍峨庄严又雄壮肃穆的汉皇皇宫、大帐罗列又宽大肃杀的匈奴龙廷、修饰精美又不乏阔大的王爷大帐、精巧美丽的大宛宫廷、大气别致的大月氏宫殿，以及汉匈大宛大月氏的城镇街市、汉族民居，牧民毡帐。奴隶居所……一一毕现。需要何等的魄力与笔力！
民以食为天，书中涉及描写的饮食文化，其细微精当到如闻其香、如品其味，且又与饮食风俗习惯密切相接。大到皇宫王宫国宴，小到奴隶餐饭，又需要作者天才的想象观察并予以恰切地描述。
书中写到的植物，不但种类繁多，而且具象清晰，从高山到草原。从大漠到森林（如大兴安岭），从河岸到河底，全都详略可见，如在眼前。动物门类亦异常繁多。水生从汉江的各色鱼种到呙国的翡翠巨蟒，陆生的从草原狼、野马、黄羊、草原鼠，山林的雪豹、岩羊、貂、豺到大象、狮子、老虎，飞翔的从各种猛禽到细小的恶蚊，甚至地上的蚂蚁、蹄窝里的虫子，都写得栩栩如生，细致入微。
古代医学知识、音乐知识、绘图知识、花草知识，厨艺食品知识、放牧知识、菌类辨别、养马驯马、奴隶刑罚、衣被服装、气候气象、路径识别、绳结捆绑、囚车设计、军事武艺、武器枪械、兵书巫术、工具农具、水利种作……，无不包罗其中，俱在容内。不同民族的风俗民情、婚俗观念、骑痞土匪、江湖混混等社会百般状况，也尽皆毕现，惟妙惟肖。
再说叙述的艺术表现手法，其灵活巧妙，令人难以察觉。不管是常规的顺叙、倒叙，或是插叙、夹叙，更有独具一格的分镜头并叙、适时的补叙、特别需要的回叙和注叙，都了无痕迹、十分自然。
我们不能不佩服作家博大的胸怀、宽广的视野、深厚的文学功底和渊博的知识储备。而这一切，都是为了使人物更加血肉丰满，更加真实难忘。同时其文化价值、认识价值也得到很大的提升。
以场景的具象描写手法，突出事件及景物的现场感。精确细腻的场景具象描写，是本部小说又一令人钦佩的艺术表现。纵观全书，这样的实例比比皆是。大场景有大场景的格局、小情节有小情节的韵致。凡此种种，无不生动、无不令人难忘。
第23回，在沙暴来临时，是这样描写大漠状况的：“此时，一股股炙热强劲的北风，正向人的脸上削来，话一出口，声音便被带走，相互之间，只能靠手势比画。而奉皇命而来的苏疾、沙里修、赵无偏、陈尚斗、容南、容北、宋石、宋木，以及受重点保护的孙治瑾、由天际被集中在一块，他们的串捆重任由戴羽、杜槐分担。俩人深知干系甚大，串捆时便格外细心，不敢太紧亦不敢太松。二人刚刚串接完毕，便见沙尘蔽空而降，刹那间暗如无月之夜，无尽无穷的沙粒像无穷无尽的箭矢，穿透衣服，直钉人体；沙粒互撞的怪响，如万千魔鬼狂叫，震耳欲聋。”（P315）去过大漠的读者读到此处即道：“这种场面太恢宏了，使人仿佛又回到多年前的经历。描写得如此真实，不晓得作者是如何做到的。”
极致的语言美感
以宝塔式语言结构方式，在灵巧运用中尽显其美感。但凡用心的读者，不难体会到《西域英雄传》高超的语言艺术。其精致、空灵、典雅、准确的叙述手法，毫不夸饰地说，已经达到了出神入化的语言之境。写景有写景的精妙，叙事有叙事的简明，对话有对话的贴切，物象有物象的精准，洋洋洒洒百余万言，没有冗长的交代，没有只言片语的赘语，读来十分地让人愉悦，不由得沉浸其中，心随波动，爱不释手。
如果我们再深入研究，便会有惊人的发现，这部巨著涵盖了中华民族从古至今所有的文字语言风格。从荒村看到的甲骨文“万物并作，天下为公；三友益我，百年树人”到张骞引用的先秦文学晏子谏齐景公的故事（第10回）；从《史记》《汉书》体的皇帝诏令，到张骞应试文章《论使节队之必行及统领之法》和与大月氏的国书（分别见P132、1284)；后古典文学体则是张骞所颁布的律令、所读的祭文、所记的记事等；含有古典文学韵味的则体现在写景及场景描绘之中；而文白相间及简明现代白话，则在人物活动、人物对话予以大量运用。
这种六层语言集中在一部小说著作之中，而且做到了无痕迹、十分自然，显示了作家深厚的历史文学渊源和功底。我们阅读《西域英雄传》，不能不体会到，为了继承发扬祖国优秀的文化传统，殚精竭虑著鸿篇，英雄史诗赋长律，作家做得很棒很了不起。
以锦屏式诗词歌赋布列艺术，使本部巨著别具风韵。锦屏式的诗词歌赋布列艺术，则是这部历史小说的又一文学贡献。在仔细阅读与体会中不难发现，书中因为情节需要而出现的各种诗歌，涵盖了中国传统诗词文化的全部品类。这里有以诗经体出现的《竹丈夫》《盘龙之识》《吾见巴人》等；有以离骚体出现的《大漠行》《西域路歌》《过冷龙岭》等。特别是《大漠行》，不但是本部作品的灵魂与精神走向，亦是中华民族的灵魂所在，在大汉气象下，作者以炽热饱满的爱国主义情怀，为我们谱写了一曲威武雄壮、令人奋进的不朽之曲：
大国情怀今云海四方，明戈骏马兮神威飞扬；
大漠荒原兮悲喜负载，异域踏阙兮英雄儿郎。
泓下龙吟兮衡轭奋蹄，登峰造极兮葱岭履荒；
践而无逵兮勿问懭悢，劈棘所届兮问鼎他乡。
当然，还有宋词体的开篇词《念奴娇》、终篇词《水调歌头》，以及文本之中、回尾诗里接近的词体诗与长短句；有接近唐诗的七律与绝句；有民歌体的如《采茶歌》《看到情郎心发慌》(40回、65回）等。有在文本与回尾诗中出现的许多自由体如草原艺人、张骞的唱词等；有许多如散文诗一般短小精致的写景片段；甚至还有儿歌体如《小面果》(85回）；而在第67回中，张骞在与李广叙及乱石滩之难时，那324字的回忆文本，直接就是一篇绝妙的汉赋！
整部小说内容丰赡厚实，血肉饱满，全书涉及各类大小人物300余个，故事前后跨度20余年，在波澜起伏、交错复杂的历史画面与场景切换中，饱满、淋漓地呈现出中华民族坚韧不拔、不怕牺牲、勇于开拓、热爱和平的爱国主义精神以及海纳百川、兼容并包的历史襟怀。应该肯定的是，阅读这部巨著，将是一门艺术的追问。
